但願不作菟絲花,此生欲為芒草花 | 阿芒
但願不作菟絲花,此生欲為芒草花 | 阿芒
文字/孫羽柔
結束採訪阿芒以後,我一直在思考,在被生存、經濟壓力剝奪了童年和青春可能的無憂之餘,阿芒要如何在這個並沒有變得比較健康的社會環境中,建立起一份所謂常態的、平凡而簡單的生活?她需要面對的問題並沒有因為年紀的增長就變得比較少,但她的早熟生命歷練和對平靜未來的展望,能否帶著她繼續一路過關斬將,抵達她衷心所欲之處?
生命的道路形同一扇無法開啟的窗戶
國中畢業以後,阿芒從台北到台東念五專。當時,想像著自己未來也許可以成為樹醫生,亦或去種種花卉、青菜水果等也不錯,於是選擇了園藝科就讀。但是,就讀後發現園藝科遠遠超乎自己原先的想像,不但要搞化學、實驗、培養,還需要搬超出自己能夠負荷的重物,導致經常性脫臼,因此,即便成績優異到申請獎學金,最後,她依然選擇轉到文創系。 然而,不想把五專讀成七年醫學院的阿芒,在熬過兩年園藝系、三年文創系以後,她選擇直接拿取修業證書離校,接著與母親一同搬回台北,自行在兩年內讀完國立空中大學的公共行政系課程。
殘酷的是,社會對於國立空中大學的學歷並不友善,未領到五專畢業證書的阿芒,從官方角度來看等同只有國中畢業,又或五專同等學歷。
面試近百份工作,嘗試國考、台電和農會也都未果,兩年半之間做了二十個有,有時候時間很短,最長兩個月,工作之途佈滿碎石粗礪。
最初抵達台北,經由長輩引介,開始在一間內湖的診所當掛號小姐。當時工作地點距離遙遠,早上六點便要起床,通勤時間來回加總至少三小時,回到家往往已是深夜,不堪一天幾乎有十七個小時都卡在工作中因此生病的阿芒,再次經由他人介紹,換到另一份照顧不滿兩歲特教幼兒的保姆工作。只不過,原本她還以為自己應徵的是補習班的工讀生,卻忽然之間就變身成為名義上的秘書。忍耐了兩個月又是和孩子不斷互相傳染流感、又是被已婚主管倒追兼性遭擾的雙重職災,終於再次決定離職的阿芒,接下去的工作命運依然多舛。
二零一七年十二月,瀕臨崩潰的阿芒,寫了一封信給雷娜表示如果可以的話,想與她碰一面。
中風的生父、失智的母親、入獄的親兄、疾病纏身的自己
提到父親這號人物,阿芒總是會特別使用「生父」這個形容詞,而非「父親」或「爸爸」。她解釋,這個男人與自己沒有法律關係,父母兩人僅僅是生活一起相互折磨三十年,實際上並沒有結婚。十六歲以前與父親同住的那段時間,說起來只能算是寄人籬下;同時,由於父親賭博成癮,家裡經常窮到連最簡單的白米都沒得吃,大自己十二歲、同父異母的哥哥又走入黑道,帶來暴力討債的災厄,平穩渡日簡直就是一個飄在高空中、怎麼樣都不可能觸及的夢想泡泡。
阿芒在當「母親的母親」和「母親的女兒」之間切換角色多年。十四歲時,一次暴怒的生父將祖先牌位捏碎摔到地上,不堪承受的母親被救護車送醫再回來以後就有輕微失智,於是她偷偷搬家,將每樣要帶走的東西用紙箱打包,趁夜深人靜獨自推行裡送火車站委託寄件,就這樣一邊以即將入學的身分一邊帶著母親逃到台東去。即便現在回到台北,也是努力瞞著生父自己已經回來的事實,就怕數度中風的爸爸,會再度以「我養你這麼久,你應該要回報我」的理由騷擾他們已經不容易的日子。
天生體質就虛弱的她,除了面對年事已高的母親幾次摔倒昏死的壓力,自身還有白內障、嚴重經痛、家族遺傳性血糖不穩、神經系統不正常放電導致的纖維肌痛症等症狀。根據目前規定,疼痛並不列入身心障礙鑑定範圍,所以也不能拿重大傷病或身心障礙卡。一但服用了醫生開的嗎啡和止痛劑,便會成天陷入渾身無力與嗜睡,更是難以讓她好好工作。她笑說「自己與哥哥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兩個人都吸毒,只是她是合法吸毒」。
受用一輩子的人生整理術
第一次見到雷娜是在一場校園演講,當時阿芒十六歲;接著在勵馨基金會的活動裡相遇,自此她們便偶爾會聯絡彼此。偕同母親回到台北一年半,歷經各種艱難困境,被擠壓到幾乎沒有退路的阿芒,正好在網路上看見一篇採訪雷娜的專欄,發現其生命故事與自己遭遇的狀況極為相似。阿芒說「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讀完那篇文章以後,便決定向雷娜求助」。
晤談基本上二至三週一次,每次時間長度三到四小時不等,主要探討議題被上司性騷擾、工作上碰見的各種荒謬遭遇,逐步發展到處理與重要他人的關係、以及從改變生活習慣出發進行自我認識與重建。問起阿芒對長陪開始至今的想法,她提到兩件印象深刻的挑戰。
阿芒現在的住家曾經囤積著各種東西,這是母親建立安全感的方式,另外,也覺得東西還可以用,丟掉既可惜又浪費,其中,各種他人贈送的衣服尤其大宗。與其說那是一個給人住的地方,說是給衣服住的房子也不誇張。雷娜主動建議協助阿芒清理掉數件衣服,從教導她如何辨識衣服的完整度、穿搭配色的方法、到確認自己的心意,換句話說,就是評估東西是否是自己真心喜歡並願意穿著的。如果是,就留下來使用,如果不是,就放手讓它們流動到更適合的地方去。整個過程不僅只是單純在整理家裡,以騰出更多生活空間,同時也訓練阿芒認識自己的內在、看見自己的需要、才能夠更精準做出符合自己性格特質的選擇。
另外一件讓阿芒印象深刻的事情,是兩本筆記本的故事。一本用來寫下負面情緒,另外一本則用來寫下對應的正面情緒,一旦每次在負面情緒的簿子上寫下否定或批評自己的話語,就必須打開另外一本讚美或鼓勵自己。「一個負評會需要一百個讚美才有辦法消弭,但慢慢來,當妳越來越能夠肯定自己,可能十個讚美就可以消滅掉一個不好的聲音。」雷娜分享了自己經驗,透過對等的書寫,不放大或側重某一面情緒的聲音,讓自己保有多元的思考方向與轉圜的餘地,不至於把自己往死胡同裡逼。
提起這些經驗,阿芒笑著說她自己也知道,先前與正在發生在她身上的這些生命課題要在一、兩年內解決是不可能的。然而,此刻她最希望的,是一步一步將自己導回一條可以「平凡生活」的道路,現階段在 I-LIFE 協會的工作,也正是雷娜想讓她起碼有一次「好的工作經驗的想像」所做的練習。